〈午夜十二點的搖籃曲〉

 

※ 地標巴黎,時間點2024 UNESCO

※ 收錄於實體短篇合集《二十四時間豪雨警報》


長途飛行總歸是件累人的事情,下了飛機直奔飯店後李知勳通常提不起興趣再出門,往往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便窩在床上滑手機直到睡意襲來。

橫跨了三分之一個地球的時差不多不少,正好是睡不著又餓不了的時間,他看完Weverse再瀏覽了一陣Instagram也硬是沒有任何想睡的念頭,於是在房間裡晃來晃去,想著要做幾組徒手運動促進血液循環。李知勳正打開Spotify挑選歌單,Kakaotalk就跳出通知,他點開,是成員們傳來的幾張巴黎夜景,塞納河、艾菲爾鐵塔、比爾哈基姆橋,遊客來來往往,沒有多少人認得他們的臉孔。出去走走或許也不錯,李知勳想,他抓起手機,簡單傳了則訊息給經紀人說要出門散步,再三應允不會去得太遠,戴上耳機穿著簡單的日常服便踏進夜晚巴黎的街道。

離家8874公里的異鄉,無論溫度、濕度、氣味、聲響都不同,李知勳慢慢地走,漫無目的地四處看看,偶爾對路上散步的小狗露出淺淺微笑。去年義大利之行後,他出門的頻率明顯上升不少,成員和粉絲們打趣說這是New Woozi,李知勳也認為這樣的自己嶄新且陌生,然而某些時刻例如現在,他會突然想起,所謂的New Woozi,大概只是10年前那個被他埋起的少年李知勳,在10年後終於能夠睜開眼睛。

少年還不曾習慣用妝髮、造型打造出特定的樣子,不曾在後台化妝室躊躇著不想踏上舞台;少年還有很多懷疑、不甘、要強,深愛一切的同時想要挑戰一切;少年還沒學過柔軟通透的應對,還未知曉很多事情不是埋頭練習十萬次就能解決。可是少年知道怎麼表達,喜歡、愛、依賴、信任、疲倦、不安。少年輕易說得出口的事,28歲的李知勳仍在緩慢學習,好像長出一隻新生的手指,正摸索如何與其共處。

身邊不起眼的種種原來如此燦爛,李知勳盯著河岸另一頭閃爍的城市燈火心想,認真花時間去看這些風景的時候,風景彷彿動了起來,開口訴說屬於風景的話語。摘下耳機倚在石製護欄上,他聽著塞納河的水聲,水聲被腳步聲、車聲、說話聲掩蓋,是墊底的和聲,他隨口哼起一段和弦,手指敲擊幾組節奏,所有聲響組合在一起,變成一首獻給夜晚巴黎的歌。

真的很美。別於漢江,塞納河有種更華麗的氛圍,或許是因為周遭的建築,亦可能是異國歐洲理所當然比首爾浪漫。明明不是首次造訪,李知勳還是深深沉浸在其中,待在河畔看了很久、很久,任夏天的風呼呼吹過耳邊。他沒有太留意時間,一回神才發現早已到了跟經紀人約定好的兩小時。

『要回去了』,李知勳匆匆回覆,開著地圖試圖找到回飯店的正確方向。他其實沒有走遠,但歐洲的道路實在不算好認,加上來時基本上是亂走一通,因此雖然時間仍早,街上燈光通明,他依然好幾次繞錯了轉角,走過幾間房子才發現,只好回頭再重走一次。簡直像在玩遊戲,他忍不住為自己的迷路天賦發出嘖聲,認命地慢慢找路,順便截圖了地圖的畫面向經紀人交待所在地,表示沒遇到什麼事,不過是要再走一陣子,婉拒了經紀人說要去接他的提議。

幾乎是送出訊息的下一秒,電話便響起,是權順榮的來電。

「喂?幹嘛。」

「你待在原地。」

「什麼啊。」

「不要動就對了。」

權順榮沒頭沒尾,李知勳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那人大概是不知怎麼得知他現在在街上閒晃,決定要過來接他。

「再走十分鐘就到了。」覺得沒什麼必要的李知勳說。

「知勳啊。」

「嗯?」

「待著等我。」

不等李知勳回應,權順榮徑直掛上電話,李知勳對手機翻了個白眼,知道說什麼都不會奏效,乾脆在一旁已打烊的店家門口坐下,抬頭在夜空裡尋找星星,嘗試用手機App辨認每顆星星的名字。自從在義大利村莊見過那滿天星空,睡不著的夜晚,他偶爾會這樣一顆星辰認過一顆,在應用程式上認真標記,如此一來,下次再有機會旅行的話,他就能在天空中連出星座,為身邊的人解說一個個星座的故事。

李知勳覺得有趣,自顧自笑了起來,然後發現一台腳踏車在面前停下。是權順榮。

「在看什麼?」

「星星。」李知勳頓了頓,補充:「真的星星,不是你。」

「什麼啦。」

「怎麼會有腳踏車?」

「飯店的。」

「這個可以載人嗎?」

「不知道,試試看?」

「是高中生嗎。」他終於沒忍住吐槽,仔細端詳腳踏車構造,露出懷疑的表情。

「會很好玩的。」

「摔倒就不好玩了。」

「我會保護你啊。」

權順榮總在最普通的時刻說出最讓人心動的話,李知勳瞪了眼笑嘻嘻的那人,嘆口氣小心踩上腳踏車後輪。他嘴巴上嫌棄,心裡卻是滿滿當當的暖意。

「⋯⋯又說什麼瘋話。」

「知勳尼要抓緊喔。」

「騎慢點。」

「歡迎搭乘老虎號,請問今天的目的地是?」

「你不演小短劇是會死嗎。」

權順榮沒回答,只是笑,踩動踏板在夏夜晚風裡緩緩前進,一路往飯店的方向去。他們的車速並不快,車輪在石磚路上微微跳動,權順榮哼起斷續的旋律。聽不出來是哪首歌,但讓人安心,好像他們一瞬間回到十幾歲在首爾度過的夏天,還沒有被世界認識,恣意地在大橋上一面騎腳踏車一面大聲唱歌。李知勳慢慢長出睡意,將下巴輕靠在權順榮的髮旋上,聽那人哼歌、聽那人吱吱喳喳分享剛才跟全圓佑徐明浩去散步、聽那人說飯店早餐很好吃明天要早點起床吃可頌。

「勳啊。」

「嗯?」

「還想去好多地方。」

「嗯。」

「快睡著了?」

「嗯⋯⋯」

「馬上就到了。」

「嗯。」

比首爾更華麗的巴黎如此眼花撩亂容易迷路,李知勳想,他老是在各種交叉路口選不出方向,既擔心前進、又不願後退,幸好有權順榮。永遠能一秒認出舞台Center標記的權順榮,為他在繁華盛世裡,指明一條道路,他不必多想,只要相信。

緩慢減速的車輪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權順榮低聲喚他:「親愛的,到了。我們去睡覺吧。」

「⋯⋯嗯。」

睏倦不已的李知勳被權順榮拉上樓,任那人自動地翻出房卡開門進到自己房間,拿著毛巾幫他擦臉、換下外出服,再把他塞進飯店鬆軟的被窩中,最後關上燈。

「晚安。」

權順榮順了順他額前散落的頭髮,說道,語氣那麼柔軟,柔軟得李知勳捨不得放開。

「榮。」他叫他,指尖鬼迷心竅地在一片黑暗當中捏住權順榮的衣角。

「怎麼了?」

「想你。」

「我不就在這裡?」

李知勳再睏都聽得出這個問句帶了點促狹的笑意,然而他實在太想睡覺,拿不出力氣玩推推拉拉的遊戲,於是直接拽住權順榮的手把人扯倒在床上,翻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進權順榮懷裡。

「不要吵。」

「這樣沒辦法換衣服耶。」

「待會再換。」

「好好好,我們知勳說了算。」

他懶得再反駁權順榮,嘟嘟囔囔地抱怨,腦袋一下一下蹭著後者胸口。

「要不要唱歌給你聽?」

「嗯。」

「想聽什麼?」

「都可以。」

權順榮再次哼起歌來,李知勳的意識逐漸朦朧,半夢半醒地想,這人平常在舞台上扯喉嚨唱得那麼使勁,只有在這種時刻才聽得見本來的音色。輕柔且綿軟,像權順榮喜歡的老虎,銳利眼睛底下是毛茸茸的肚皮——都怪這個異國首都,把早該聽膩的歌聲染上那麼浪漫的顏色。

巴黎敲響午夜鐘聲的時候,首爾的夜正要開始熱鬧,十幾個小時的航程加上時差使人疲倦又毛躁,李知勳用權順榮勻稱的呼吸聲、心跳聲,一格一格校準自己的時間。有點像是仰望星空的第一眼,如果認得北極星,便不會迷失方向。

他總是會找到他,城市的街道巷弄間、燈光眼花撩亂的舞台上、混亂顛倒的時間裡。權順榮的歌聲鑽入夢境,變成一首搖籃曲,28歲李知勳把這個不成調的旋律種在心上,長出一朵玫瑰花。

感覺有點奇怪,他還在習慣,但花開得好美,就像星星,一片片花瓣連成故事。他想他某天會找到方式,大聲說出這個故事。

「記得叫我起床。」

他還記得權順榮說的早餐,在完全入睡前提醒那人。

「嗯。」

「晚安。」

「睡吧,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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