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三點的悲喜劇〉
※ 地標名古屋,時間點2023日巡
※ 收錄於實體短篇合集《二十四時間豪雨警報》
所謂的喜劇,其實就是悲劇加上了時間。
在李知勳看來,他們的一切看似那麼寫實,到頭來,不過是場極其漫長的戲,拉著全世界一起盛大開演。戲子是否真心惟有當事人知道,有時連台上的對手都未必能看清,但即使到頭來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一生能夠做一次長達十餘年的美夢,他也無比甘願。
12月的名古屋還不會下雪,他們在連日的巡迴行程中偷得一天假日。李知勳在午後醒來時覺得熱,迷迷糊糊起身,調低暖氣溫度在冰箱裡翻昨晚放進去的零卡可樂。怎麼看都只剩一瓶,他不解地歪頭,疑惑於記憶中明明自己至少冰了三瓶,除非可樂長出雙腳或房間遭小偷,否則絕無可能睡一覺便遺失兩瓶可樂。正當坐在床上喝可樂的李知勳試圖成為名偵探Woozi推敲其他可樂的去向,浴室傳來水聲,他這才瞬間清醒過來,記起昨天不愛早睡的成員們照例在隔天沒事的夜晚聚在某個人房間,喝點酒聊些心事,忘記帶房卡且因為喝酒睏得不行的權順榮撈著他不放,被自己無奈地帶回房裡睡覺。可樂是那時候喝掉的,因為有人回房後沖完澡莫名清醒了過來,硬是賴在他房裡不走,於是兩人又窩在床上看了幾集動畫。
諸如此類的事情在十多年來發生過無數次,稱不上新鮮,權順榮清清楚楚鏡頭外的李知勳沒有嘴上聲稱的那麼討厭身體接觸,動畫看啊看的就自然地往他湊近,指著螢幕發問為什麼這個黑色頭髮的女生現在要跟這麼多人打架,這個沒看過的人是誰,那個很帥的男主角去哪了。李知勳任那人從輕靠肩膀到抱著枕頭躺在腿上,閒不下來的手指一下一下輕梳那人的黑髮,把每個問題都耐心回答過一遍,然後吐槽權順榮怎麼看個動畫問題那麼多。權順榮笑吟吟說我記不住嘛,李知勳翻了個白眼繼續擔任解說員的角色。
忘記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應該是權順榮去關燈的吧,李知勳找回一點模糊的印象,額前散著有些過長的瀏海、自稱老虎的人老樣子在他的左邊,為他塞好棉被,悄聲道晚安。
算不上越界的一晚,畢竟小時候誰沒有跟誰睡過同一張床,錄旅遊節目時同床共枕分享一床棉被的鏡頭更多得數不完,這樣的親暱總讓李知勳既感覺安心熨貼,也同時更難分辨,他可以在什麼時候多走一步,又該在什麼時候後退一步。他們的關係像極了背對背的社交舞,一進一退看不見對方的步伐,未曾說破,每個移動都仰賴直覺、憑藉默契。
他們真的太熟了,聽見權順榮在浴室拉長聲音喊知勳啊的時候便知道那人肯定沒拿上衣要叫自己出借T-shirt的李知勳有點氣惱。台上還能推脫給默契的東西,下了台只得承認是該死的習慣——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的種種細節鑲嵌進生活裡面,以為沒有刻意去記,卻每件事都心知肚明。李知勳爬下床,隨手抓了一件現在拿來居家穿的浪漫王冠,發現權順榮正從門縫伸出難以放棄的호랑해準備接住衣服。
「你是不是真的瘋了?」
「快點快點,很冷。」
李知勳沒好氣地把衣服扔過去,然而T-shirt到底不是棒球,在抵達浴室門口前就輕飄飄掉到地面。權順榮濕答答的腦袋冒了出來,一副大型貓科動物傷心的臉,瞅著正躺在沙發上挑選外送店家的李知勳。
「勳啊。」
「嗯?」
「衣服。」
「哦。」他瞥了眼權順榮,沒想太多就回覆:「把門打開應該就拿得到吧。」
「很冷啊。」
「那調高一點。」
只顧思考該點烏龍麵還是壽司套餐搭配雞翅,李知勳邊看手機邊走到牆邊,將暖氣調整到權順榮喜歡的溫度,準備再晃回沙發時感覺一團暖暖的水氣從身後抱了上來。
「你幹嘛。」
兩人體重相仿,就算是健身魔人李知勳在沒有施力點的情況下也沒辦法一下子舉起權順榮。他走不開又甩不掉,決定抬頭去撞那人的下巴。
「誰叫你不給我衣服。」
「明明就給了。」
「丟接球不是要對方接到才算嗎?」
「就你會講。」
權順榮拿他教他的丟接球當例子,李知勳被堵得無話可說,想了想覺得很不甘心,雙手往背後探去搔權順榮的癢,這才驚覺有人根本沒有穿上上衣。
「沒辦法嘛,沒有衣服。」權順榮擺明耍賴,特意湊在他耳朵旁邊用沙啞的聲音撒嬌:「知勳尼可以借我一件T-shirt嗎?」
簡直睜眼說瞎話,剛才不是都給了。李知勳失神地想,知道此刻權順榮一定是歪著頭倚在他的左邊肩膀,用最無害純粹的眼神緊盯自己的耳廓慢慢變紅。
「呀真是。怎麼這麼不要臉。」
「說的是事實啊。」
「早知道就把你丟在Dino房間。」
「你才捨不得。」
「誰捨不得。」李知勳掙脫了老半天終於逃出這個太過靠近的擁抱,把T-shirt砸到權順榮臉上,「看誰捨不得,你去煩他。」
也不知道為何如此心煩,李知勳快速鑽回被窩中,整個人埋了進去不想管權順榮。權順榮總是這樣任意妄為,像一根金屬做的羽毛,撓得李知勳胸口發癢之外,留下一道道痕跡,偶爾想起來伸手一抓,細細的結痂就剝落,露出血紅色的細微傷口,或是粉紅色的新生皮膚。天底下最笨莫過於李知勳,任憑權順榮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無比明白他們的故事根本不可能寫明哪怕一句心跡,卻仍在這種時刻想要哪怕多一點點關於他們的線索。一點點,只要多一點點就好,李知勳試圖向權順榮討要一份專屬的特別、一句不用是承諾的承諾,讓他可以知道怎麼繼續演下去。
「生氣了?」權順榮的問句聽上去悶悶的。
「沒有。」
「生氣會長皺紋。」
「就說沒有生氣。」
「有沒有生氣我會看不出來嗎?」
他媽的默契與習慣。李知勳在心裡罵髒話,乾脆直接不回應,閉上眼睛想當成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然而權順榮顯然不這麼想。那人見他不作聲,徑直掀開另一側的棉被鑽了進來在他的後背蹭著,一開始有點用力,像是小動物在表達不滿,後來漸漸緩下來,還沒吹乾的髮梢掃過李知勳的後頸。
「愛生氣。」權順榮說,「愛生氣、愛喝可樂、愛熬夜。」
那怎麼不能說一句愛我?
這個問題,權順榮問得很小聲、很安靜,幾乎被棉被的窸窸窣窣掩蓋,但李知勳聽見了。或者說,不可能聽不見,因為他永遠那樣認真聽權順榮說話無論眼睛是否直視權順榮。所以那個有陣子十分熱門的「五個權順榮或五歲權順榮」二選一,他才會什麼也沒選,一個二十幾歲的大人權順榮就足夠讓李知勳忙個沒停,無論再來四個或換成五歲小孩,他肯定馬上投降。
「怎麼這麼笨啊。」
「怎麼這麼難搞啊。」
「不要學別人講話。」
原想反擊,結果權順榮真的不說話了,李知勳嘆口氣轉過身,想著權順榮絕對是他的剋星,立刻被設下圈套的人抱了個滿懷。權順榮的力氣其實不大,但身形確實比李知勳高大不少,粉絲稱讚的好比例此刻用來把人困在很緊很緊的擁抱裡。李知勳一度難以呼吸,張口咬了一下那人的手臂示意這隻大老虎鬆開點。
「不要。」
「很難動耶。」
「幹嘛動。」放下瀏海的權順榮有點15歲那時的影子,率直得什麼問題都敢開口,「你死定了李知勳,我要一直煩你。」
「一次十萬塊。」
「待會轉一百萬過去。」
「成交。」
「追加『我愛你』的話要收多少?」
「嗯⋯⋯」
李知勳想了接近一分鐘,直到權順榮耐不住性子開始搖來晃去嚷嚷為什麼要想那麼久知勳尼覺得我付不起嗎,才咧開嘴角開口。
「今天特價不收錢。」
選擇往前跨了很大很大一步的李知勳說:「我愛你。榮。」
劇本上大概不是這樣寫的,假設有一齣名為豪雨的劇碼,因為他們同時是朋友是對手是家人是愛人,也什麼都不是。可是如果權順榮想要,李知勳又何嘗可能拒絕。只不過,愛語裡頭那些糾纏得打不開的心情,確切代表什麼,最終他們都該退下一步任人解讀。
所以才既是悲劇亦為喜劇,悲劇的部分在於一句我愛你其實能對任何人說出口,喜劇則是經過時間淘洗之後,他們可以在上千句愛裡頭,辨認出一絲絲專屬自己的味道。
12月的下午,名古屋天光仍盛,應該要有點冬日的寒意的,尤其李知勳是那麼怕冷,但待在權順榮的擁抱中,似乎總聞得出夏天陽光的氣息,又暖又燙。
有人說不要叫外送了晚點我們一起去吃炸豬排吧,有人拋下了飲食控管的堅持答應下來。不知道是誰說了什麼話,兩人打鬧起來,誰都不讓誰,權順榮拎著被子將李知勳捲成一顆捲心菜小貓,李知勳彎起膝蓋踹了權順榮一腳回擊,最後雙雙倒在床上,笑得像是聽見全世界最有趣的笑話。
其實沒有那麼好笑,一直都沒有,他看著他卻永遠難以掩住笑意。今天的這一場戲,也以不過度黏膩然而足夠繾綣的吻收場,他們躲在鬆軟的棉被內,拉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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