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八下就繼續〉

 

——李知勳偏頭蹭了蹭權順榮埋在他肩窩的腦袋,說:「我們還很年輕。」



天生的偶像通常也是天生的騙徒、賭徒、宿命論者。不都說最多情的戲子下了台總無情,而聚光燈下最無情的小丑其實無比深情——一個足夠優秀的表演者通常在一舉手一投足間騙過觀眾的眼睛,而一個人人稱許的偶像,在坦率和秘密兩者之間擺盪,精心設計得不露痕跡,真心真意得連自己也忘記,擺明都是幻覺。


在一切意義被明碼標價的這個世界裡頭,一直在談溫柔的愛意,是不是有點不合時宜地鄉愿?

愛意同時是惡魔與天使,在腦海中低語;李知勳覺得,他們就像染上毒癮的病人,演唱會開場看見整片名為克拉的海高舉手燈吶喊時胸口澎湃震動,在那之前卻偶爾腳步拖沓地抗拒被那麼多雙眼睛緊緊注視。

他是這樣背負矛盾的心情繼續前進的,也是這樣扛起責任用複雜的心情坐在會議室和公司開會的。愛、金錢、名譽,說實在他們已經擁有很多、很多東西,與其說因為貪婪才追求更多,倒不如說,只是很想一起繼續走下去,看看還能抵達何處。



與會的人正逐點講著目前新專輯在輿論上的爭議,他掰著手上的繭,不小心撕掉一塊還不應該脫落的死皮,輕輕嘶了一聲。坐在左手邊的權順榮瞄他一眼,以眼神問他怎麼了。李知勳搖頭,伸出手給那人看,權順榮皺眉,用口型說專心點,他則不置可否地聳肩,回以一句「我們不都知道了嗎」。

確實他們清清楚楚,在公司提及應該坐下來商討一下之前,在經紀人在群組傳訊息要成員們不要回應之前。網路時代的速度那麼快,他們又不是斷了網瞎了眼,怎麼會看不見。

Naver或X或Instagram,克拉討論得熱烈,按下翻譯鍵便能讀懂所有語言,平日的方便此刻橫生困擾,他們一則一則看過,然後放下手機去練舞或練唱。會議沒有太明確的結論,說來說去也就是那幾樣,沒有新意更沒有真正的解決辦法,崔勝哲舉手發問如果暫時結論只能如此,那是不是開到這裡就好。終於找到逃脫空隙的另外兩個隊長紛紛點頭,表示想去寫歌練習跑行程,三人鞠了躬連忙退出仍在無盡討論的會議現場。

他們站在門口你看我我看你,無奈地笑,心知肚明這個下午根本沒有練習也不存在行程,才會選在此時開會。

「要去健身房嗎?」李知勳第一個開口。
「你們去吧,我去復健。」崔勝哲擺了擺手,「不要太在意啊。」
「又不是第一次。」
「也是。」
「權順榮,要去嗎?」
「哦,好啊。」
「發什麼呆。」

李知勳看不明白權順榮在口罩底下的表情,卻從那雙眼睛讀到一點轉瞬即逝的迷惘。很短的一瞬,因為下一秒權順榮又瞇起了自稱十點十分的眼,跟在他後頭往健身房去,唸著哎那個手臂想再加強一下可是每次做完二頭肌都好痠,要李知勳幫他看看動作。


認真比較的話,健身跟表演是很相似的,李知勳突然這麼想;要獲得更好的成果,都難以避免疼痛與疲倦,但身體不像人心,不會背叛,不會嘴上嚷嚷愛,行動處處是傷害。

儘管不是第一次,並不代表不受傷。


可是真的太忙了。音樂節接著時裝周,演唱會接著回歸,巡迴接著大獎季節,幾乎沒有喘息空間,很難再天天緊抓一個念頭不放。然而,縱然略過不提,縱然問心無愧,也無法不在某些空檔冒出各種雜亂的思緒,因而感到動搖。這一點,他們都一樣。

面對這種情況,李知勳通常選擇安靜下來沉潛進音樂裏頭,而權順榮,心高氣傲的權順榮啊,每每擺開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像這樣,不嫌疲乏地不斷說話。明明和李知勳待在一塊的時候是相對安靜的人,今天卻格外吵鬧,李知勳心想,大概是真的在煩惱吧。

「要做幾組?」他瞥到一旁權順榮臥推的重量,揚起了眉毛,「你現在可以推55?」
「試試看嘛。」
試試看、試試看,權順榮只要心裡不痛快,總是對自己全天底下最狠心。都幾歲了,李知勳嘆氣,慶幸這人至少不像小時候瘋魔,鑽進練習室跳舞跳到躺在地板上起不來,打電話叫他來接。

「想試就試吧。」
他站在權順榮身後,留意權順榮推起槓鈴的速度,跟那人一起數,一、二、三、四、五。到第五下的尾聲看來已經略顯吃力,李知勳的手掌隔了一段距離準備隨時輔助。權順榮的脖頸泛起用力的紅,李知勳繼續在數。六、權順榮堅持了下來,七、槓鈴離開權順榮的身體持續往上,手臂微微發抖,視線卻清澈得沒有一絲躊躇。八。
權順榮做到了。

「成功了——」
「做得好。」

權順榮仰頭看趴在槓鈴上頭的李知勳,整張臉全是笑意,亮晃晃的,彷彿把煩惱的事情跟全身的力氣同時扔到了遠遠的地方。

「再試一組?」他挑釁地問。
「好累。」
「誰叫你要推這個重量?」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好好好知道了。」
「勳啊,不要太在意。」
「幹嘛學崔勝哲。」
「是他搶我的台詞!」
仍躺在椅子上的人眼底有水光,不知道是因為使勁過頭或其他的什麼,李知勳彎下身用毛巾去抹權順榮的臉,不等後者反應便逃跑。
「你好幼稚!」
「不行嗎?」
權順榮被他的反問堵得說不出話,嘟嘟囔囔起身湊過來討擁抱。李知勳假裝掙扎兩下就放棄,待在黏黏糊糊的那人懷中,聽見他們的心臟參差地怦怦跳的聲音。

「只能抱八秒。」
「為什麼?」
「下次推兩組就有十六秒。」
「那我會努力的老師。」
「很好。」
「我們做得很好了。」
「當然。」
「下次還會更好。」
「嗯。」
李知勳偏頭蹭了蹭權順榮埋在他肩窩的腦袋,說:「我們還很年輕。」


出道十年的偶像,其實仍是不到三十歲的青年。舞台生涯可長可短,端看決定如何表演。高明的表演者是最好的說謊家,設計好的謊言中處處真心,所以騙過全世界,再騙過自己,一次一次,繼續下去。

很矛盾吧,但正是因為這份矛盾,他們才是既變了也不曾改變的他們,是名叫權順榮和李知勳的偶像,作為一部少年漫畫,連載到末日的末日,永遠的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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